王和尚论诗：写好诗词并不难，如何写诗更精炼？

今日谈诗，王和尚重点说简炼。

诗是文字的艺术，也是语言的精华。言及艺术，自然要求其美感；说是精华，简炼精确也是题中之义。虽然有“以文为诗”的写法，但简炼却仍然是必须。以律诗和绝句而言，其篇幅短，字数少，在尺寸之间表达思想和情感，其造语自然要去简炼。所谓“富于万言，而贫于一字”即是此意。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指出“诗不厌改，贵乎精也。”此论有两个要点，一曰改，二曰精。诗写完需要修改，杜甫也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多诵读几遍能发现很多可改之处，或字句不准，或音节不畅，或气脉不凝，或表意不精，这均是可改之处。而改诗之终极目标即是“精”，用字精准、组句精炼、摹写精细，表意精深之谓也。

兹举几例。杜牧之有诗“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杜甫“千崖秋气高”表意更凝练。唐人蒋维东有句“未有一夜梦，不归千里家”，此句表意本不错，但就精炼而论，不如“夜夜乡山梦寐中”更简约，更不如“归梦无虚夜”表意更为简炼。还有，白乐天有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表意来看，不如“春入烧痕青”，此即是“辞简而意厚”。

因此，元人杨载说“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诸君可自查己作，是否有赘余臃肿之病。须知“言简味长，最是高格”。

如何做到简炼呢？王和尚以为有两个方向，其一，文句简炼；其二；立意精炼。下面分述之。

1.如何做到文句简炼，表意丰厚？

造语之简炼，在于力求每一字都饱满有力，表意精确，在不影响表达和意境的情况下，去除芜杂枝蔓之语，无一字虚设才是。宋玉论及美人时，曾形容其“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写诗亦是如此。简炼绝非要诗意干枯，臃肿亦并非诗意醇厚，一切以表意精准且醇厚为要。

宋人周紫芝《竹坡诗话》曾记载一个故事：在忠州（今重庆）有一个水潭，内有蛟龙潜伏，伤人无数。一日，一只老虎在潭边饮水，蛟龙尾随而食之，后虎骨漂于水上。苏东坡以十字就概括殆尽，曰“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这就是写诗叙事言简而意尽的范例。

想要文辞简炼，首先要注意多用实字，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枯藤老树昏鸦”之类，均是实字堆叠，而省略动词，形容词等修饰之语，而其景却和谐圆融。要谨记：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

2.辨析缩银法之用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句法精炼之法，谢榛曾命名为“缩银法”，他说“字繁辞拙，炼为一句，即缩银法也”。上文所举例“归梦无虚夜”，“千崖秋气高”等即“缩银法”之实例。再如，杜牧之有句“霜叶红于二月花”，却被改成“好是经霜叶，红于带露花”，真是“点金成铁”，让人齿冷，这不是“缩银”，而是掺水了。

但是也应注意，“缩银法”也不可乱用。比如白乐天有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写杨贵妃艳冠后宫，独承恩宠。宋人陈师道在《妾薄命》中却缩减为“一身当三千”，这亦是缩减太过之病，反而失去白诗之韵味。

因此，缩银法之简炼，仍以表意为主，万不可因缩减而干枯，因缩减而乏味。

再举两个反例。杜甫有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若缩减成“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来”，虽然表意未变，但韵味却差之千里了。王维有句，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据称此句乃是化用李嘉佑之“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但冠以“漠漠，阴阴”四字，却精神倍出，原句反显得味同嚼蜡了。

3.用好省略三法，诗意更精炼，文句更劲健

“缩银”即省略。在具体写作中，如何省略呢？

其一，尽量多用实字，上文已略及，即多用名词词组，而省略谓语动词。比如，沈全期之“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杜二甫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黄山谷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等均可称佳例。

但是应注意，此种手法绝非堆砌，恰恰需要选择典型的意象入诗，如此对比映衬之意才更明显，而笔力也显得劲健。

另外，这种手法比较适合写景，或者有对比映衬之意的句式。比如“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其二、枝蔓之动词、方位词，形容词等均可省略。

比如“桃色孤城里，莺声细雨中”，省略动词；“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省略比喻性动词“如、似”；再如，李商隐之《九成宫》“十二层城阆苑西”，省略了“于”表示方位之词。

省略动词、副词之例就更多了。以杜甫诗为例，“秋窗犹曙色，落木更天风”；“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等，细思均省略了动词，而句式显得更加精炼。

其三，省略表示原因的介词。

这类句式中有因果关系，但诗人在造语时，省略表示原因之词，使得句式精炼无匹。比如杜甫之之句，补足后如此：名岂（因）文章（而）著？官应（因）老病（而）休；盘飧（因）市远无兼味，樽酒（因）家贫只旧醅。还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句中，既有倒装亦有省略，其意为““因香雾而云鬟湿，因清辉而玉臂寒”。

如此来看，写诗之精炼在于删芜就简，无一字虚设。如此诗句自然整饬，表意也淳厚了。

4.精炼浓缩的两个原则，缺一不可

需要补充的是，在追求简练浓缩之时，有两个原则必须着眼：其一，字数减少而诗意不减；其二，字数不减而诗意更丰。下文详论第二点。

杜甫曾有诗，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意确从李白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中来。但是细究其意，杜甫之“垂、涌”等字，其表现力远超李白之“随、入”二字。李白之诗着重刻画江山平野之宏阔，而杜甫之句却表意更饱满，也更有力量。以表现力来看，杜甫之句略胜一筹。

再如，邵雍有诗句为“杨柳风来面上吹”，而僧志南也有句曰“吹面不寒杨柳风”，试比较两句，志南之句有“不寒”二字，从触觉上加深了春风和煦的感受，故而更有代入感和表现力，而诗意之美感也远胜邵雍之句。

因此可知，在造语组句时要注意用词之精炼，做到言简而意不遗。并且在做到省略简练的基础上，诗意如何更丰富，表现力如何更精准，是更需要注意之处。

谢榛《四溟诗话》有言：“作诗繁简各有其宜，譬诸众星丽天，孤霞捧日，无不可观。”可知，或繁或简，均在表达，富丽雍容是美，而简约精炼也是美，关键在表意为主。譬如绘画，泼墨勾勒，浓淡相宜；又如作文，或要言不烦，或简净利落，均须存乎于心，灵活去用。

至于，写诗如何炼意，如何使得立意畅达而不芜杂，写情容与而不俗套；说理简明而不疏散，请看下文，且待王和尚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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