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北京人大附中校门口。这里的早培班、早早培，被喻为北京“鸡娃”的天花板。图中学生与本文无关。 （张涛/图）

2021年9月13日晚间，在北京多年从事理科培训的机构老师陈立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官方微信号“人大附中”在当日发布的《人大附中2021级早六新生入学记》一文。

他十分诧异，这是人大附中早培班成立十余年来，第一次官方公开“早培”的具体招生人数、班级、照片，甚至班主任的名字。透过这篇文章，约180名被北京家长誉为“天牛”的儿童，在古树参天的校园里留下烂灿的笑容。

根据人大附中官网，“早培班”指本应上小学六年级的孩子，被人大附中提前招进中学，进行“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项目”的实验。早培班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招生，目的在于选拔超常儿童进行早期培养。

第一批早培班的孩子在2010年入学。根据官网，早培班，是计划用3年到3年半的时间，完成小学六年级至初、高中的全部课程。近年来，人大附中对超常儿童的选拔增加到一年级，民间称为“早早培”，即低龄版早培班。

根据人大附中的招生简章，符合国家政策，且具有北京市高中升学资格的早培班学生，经学校综合评价优秀的可直升人大附中高中部，而后者被誉为全国最顶尖的高中之一。

从时间上来看，早早培、早培的选拔，精准地卡在儿童幼升小、小升初的重要节点上，而直升人大附中高中部的承诺，意味着孩子一旦入选，大派位的机制下，父母可以省去未来无数的升学烦恼。

早培班、早早培，被喻为北京“鸡娃”的天花板。受访的北京家长们普遍认为，没见识过人大附中的早早培，都不配谈“鸡娃”。

“双减”政策落地一个月后，2021年8月30日，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吕玉刚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新学期开学后，义务教育学校要严格执行均衡编班的法律规定，不得以任何名义设置重点班。

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该如何定义以选拔超常儿童为目标的早培班？令家长们趋之若鹜的动力是否会消退？

“百里挑一”

在人大附中官网招生专栏中，“早培班”只有两篇文章，一篇是2011年1月的《走进人大附中“早培班”》，另一篇是2021年7月的早培班招生简章，两篇文章相隔十年。

其中《走进人大附中“早培班”》一文写道，“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就是著名的“钱学森之问”。2005年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曾感慨，“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

2010年初，人大附中获得上级主管部门批复，成立“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基地”，即早培班。

“早培班”的目的，在于选拔超常儿童进行早期培养，力争把选拔的超常儿童培养成中国未来的杰出人才。人大附中表示，它与“小升初”无关，与中考、高考也无关。

在2021年7月的招生简章中，招生对象包括具有北京市学籍（非九年一贯制学校）且北京市户籍的五年级（2020-2021学年）学生。身心健康、人格健全、品德优良、智力超常，具有特殊才能和创新潜质，在某一方面或某几方面明显超出同龄人。

在报名和筛查系统体验中，人大附中会特别提示：心理学研究表明，超常儿童占整体儿童群体的比例约为1%－3%，本实验项目针对的是这部分超常儿童，请家长慎重考虑后报名。

填写报名信息时，家长需写明自己孩子所具有的明显超常儿童的特征。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在哪些方面具有明显的超常之处，哪些方面具有特殊才能或创新潜质。此外，人大附中提示，请勿提供培训经历以及培训成绩。

“人大附中从未披露过早培班每年报考的总人数，也没有披露过具体选拔的标准、考试内容。都是依靠民间自己收集整理，包括父母、培训机构等。”陈立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人大附中2021级早六新生入学记》一文，公布了早六1－5班的学生合影，约180名学生。一位孩子参加了2021年早培班报名的家长，在小红书App上发文提及，参加早培海选的儿童达到3万人。如果以3万人来计算，最终180名的入选人数，录取率为0.006，如果上述数据可靠，算得上是真正的百里挑一。陈立明说，“这个录取率，远远低于清华、北大在北京市的录取率。”

“家长帮”社区中，头像显示为某头部教培机构的用户统计了近年来的早培报名人数：2015－2018年，早培海选人数分别为12000人、7000人、12000人、14000人，招生人数均为180人。

这意味着，2015－2018年，早培录取比例分别为0.015、0.026、0.015和0.013。

南方周末记者拨打了人大附中早培班招生简章中提供的招生咨询电话，对于早培报考的具体人数，对方工作人表示：“我不知道报考人数有多少。”对于学校是否一直没有公开报考的具体情况，该工作人员表示：“我也不关注这件事。”

新华网在2016年曾转载了《新京报》报道的《教委叫停借“早培班”名义选拔考试》。报道中，北京市教委表示，对于部分学校以早培班名义组织考试，选拔超常儿童的情况，已责令学校停止招生。

文章中，拥有“少儿班”和“素质班”的北京八中和拥有“早培班”的人大附中均称正研究后续措施。北京八中的“少儿班”和“素质班”也被北京家长简称为“八少八素”，这同样是另一个北京超常儿童的目标考试。

北京人大附中早培班的录取比例，近年来堪称“百里挑一”。图中学生与本文无关。摄于2012年 （张涛/图）

那么，早培班考什么？

一位前学而思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近五年的“八少八素”、早培试题汇总。以早培班为例，试题内容涵盖语文、英语、神测、科学等。科学题中，考察方向包括物理、光学、基本粒子等。

一位拥有三十年以上教学经验的中学老师在看完早培班的部分试题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属于综合性比较强的考试，并不局限于哪一年级。如数学涵盖六年级至初二，物理可以覆盖到初三，语文则要求大量的阅读积累。

当获悉这是一份针对五年级儿童的考试内容时，她表示震惊。

陈立明透露，早培班的选拔过程中，有两轮被称为“现学现考”。“打个比方，老师会在很快的时间里讲解初二、初三的物理、生物等课程。讲完了，休息一下，立刻就讲解的内容进行考试。”这考察的是学生的学习能力、记忆力。

“老师快速讲解了1000个点，考试内容是其中的5个点。你可以这么来理解‘现学现考’的难度。”陈立明说。

周洁，是2011年进入人大附中早培班的北京学生。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早培班招生包括一次四天左右的夏令营。在营中，学校会给参加考试的学生讲授初高中课程，下午则针对这些内容进行测试。

周洁回忆，经过前期筛选后，入营学生约有两千人，最终录取了四个班级，共176人。

而神测题，可理解为神经系统测试，主要是智商测试。在更加幼龄的早早培简历筛选过程中，有的家长会注明智商测试结果。

一位曾以早早培为目标的北京家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智商测试起步5岁，太小测不准确。据说有为了测出更高智商，反复去测的。”

央视新闻在2021年3月发布的《学龄前识字超2000、通过KET考试……教育抢跑真能赢吗？》一文中提及，很多家长都会为孩子参加“早早培”准备简历，一位孩子在中科院智商测试中，得到了145。

可以进行智商测试的机构，包括“中科超常儿童”，通过其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儿童智力测评为600元一次，测试地点包含中科院心理所。测试年龄5－16岁。测试形式为人工施测，一般为1－2小时之间，且“暂无可预约时间”。

公认的普通人的智商，一般在100左右，超过130，可定义为高智商。

“北京头部学生”的补课强度

时隔十年，周洁仍记得她得知自己被早培班录取的夜晚。在奥数课结束后，父亲收到了人大附中的短信，通知他们带着相关证件在某日前往学校礼堂开会。

她的第一反应是发错了，“当时的目标没有定这么高”。在周洁小升初的2011年，早培班还不是北京家长的兵家必争之地。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最初的两届早培班，的确选拔出了大量有专业天赋的精英、天才。

“但当早培班的考核方式，被教育机构摸透并开设针对的培养班型后，早培变得鸡娃，奇怪了起来。”

即使是最早一批的早培班学生，周洁在小学时也为了参加重点中学的选拔考试，奔波于各大教育机构补课。这包括：从三年级开始上奥数，到了四年级，除了需要每周六上午在当时人大附中开设的培训班——仁华学校上课外，还有两门奥数、两门英语、一门语文。

为了拿到教育机构提供的考试推荐名额，周洁还会参加各类比赛，如针对奥数的“迎春杯”“走美杯”“希望杯”，她还都获得了一等奖。

她说，“这对于北京头部学生而言，只是正常的补课强度。”

以早培、早早培为目标的孩子，家长通常要在小学乃至幼儿园阶段就开始准备。图为北京一所小学的入学现场，图中人物与本文无关。 （视觉中国/图）

十年后，这样的补课频率改变了吗？

陈立明在北京从事理科教学培训多年，曾参与过多名早培儿童的培训。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如果不是超常儿童，却以早培为目标，那么一年的培训、竞赛报名费用是非常惊人的，甚至能达到一百万。”

陈立明举例，以早培为目标的孩子周末一般要报英语班、物理班、语文班，另外还要有2-3个数学班。数学班中，一般会包括顶级名师的大班课，以及人数较少的小班课，便于知识的消化吸收。

这样的数学班，一般是3个小时一节课，2-3个数学班，意味着一天时间过去了，价格也与时长、老师水平有关，一般在100－1000元／小时范围内。

上述前学而思老师也表示，如果以早培为目标，从二年级就可以开始准备。除了刷历年真题，还需要考杯赛、KET、PET等。他和陈立明都提到了“迎春杯”“华数之星”“希望杯”、美国大联盟等杯赛活动。

在央视新闻3月的报道中指出，KET对应国内初中英语水平，PET对应国内高中英语水平，另一项英语考试FCE，相当于雅思成绩5.5-7.0分，达到出国留学水平。

对于这三个英语考试项目，多位并不以早培为目标的北京家长都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了解，其中一位家长说，“在北京‘鸡娃’圈有这种说法，小学一二年级KET、三年级PET、四五年级完成FCE”。另一位家长表示，现在有另一个替代KET、FET的考试，名为“IESOL”，A2级别相当于KET、B1级别相当于PET、B2级别对应FCE。

除了这些，陈立明还给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个国学体验课程，价格不菲。该课程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涉及非遗、音乐、艺术等。外人无法看出里面的门道。

“看起来是国学学习，但其实是地下奥数杯赛。这其实是‘双减’政策出来后，北京一所知名中学和机构合作的项目。”类似的地下奥数杯赛，他表示还有7万元7天的活动。

此外，“双减”政策前，还有着针对早培班、八少八素的短期冲刺班。

“家长帮”社区中，前述头像显示为某头部教培机构的用户在2021年4月的发帖中，有“神测备考6次课”，附有应对人大附中早培和“八少八素”考试的培训链接。点进链接后，会出现全面对标“RDFZP”“BZ”的宣传语。其中“RDFZP”即人大附中早培。

在“为什么要上这门课”的回答中，该帖表示，人大附中和八中，这两个国家批准的超常儿童培养项目，是孩子优先上岸的重要机会，每年都有上万人参加。“智商虽然无法培训，但是推理方法是可以培训的。”

在早培的招生简章中，人大附中会提示，请勿提供培训经历以及培训成绩。那么，如此多的杯赛、考试意义何在？多位受访者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这一提问，感到奇怪，“你这么想，就注定了你不是目标家长，你的孩子也不是目标孩子。”

在央视新闻的报道中，某校外培训机构工作人员表示，“早培”考试的时候，我们的成绩他们有时候会参考的。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各种渠道接触到孩子正在就读、冲刺过人大附中早培班的家长达到10人，但他们都拒绝了采访。

是“掐尖”，还是超常儿童培养？

对于成功考进早培班的孩子来说，是否可以意味着松一口气？陈立明不认为是这样，“我一直以来的观点都是，很多孩子考进早培班的那一天，就是人生的巅峰。因为超常儿童毕竟永远是少数。”

周洁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早培班听“匀变速直线运动”这一知识点时的茫然，用了半年的反复练习才逐渐理解。当时她仅有12岁，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会是高一物理课本上的内容。

超前的知识体系搭建、“放养”的学习方式、同辈互助竞争是她回忆早培的关键词。在早培班，应试训练并不重要，老师强调系统地培养学科能力，初中时就贯穿理科知识、涉及大量实验；语文理解、背诵整本《论语》；英语则开成辩论课堂。

这种教育模式使有天赋的学生可以更早发现自己的学科兴趣并自主学习，周洁的同学中，甚至有初中就接触大学知识的学生，很多人也在毕业后进入顶尖学府、在自己的兴趣领域进行深入研究。

她说，“对于少数的、对某些学科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天赋和兴趣的学生来讲，早培的环境相对轻松”，但对于传统学生，这种超前的、掐尖的教育可能带来困难。

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愿意像周洁一样尽力跟上早培的节奏。中考结束后，班级会进行分流，根据个人意愿和学校评估，部分学生将与正常高中教学并轨。

高中阶段离开早培班的学生王惠佳回忆，比起正常重点班，早培的成绩两极化更为明显，“聪明的太聪明了，老师对大家期望很高，甚至有老师是竞赛出身，可能教学的时候不能总是把握好难度。”她在高中时因感到不适合竞赛，转去正常班型准备高考，“希望把知识学得更扎实一点”。

多年过去，受访的早培班学生再回忆早培时，那条曾被外人认为是“赢在起跑线”上的赛道在记忆中已逐渐模糊。高中毕业后，周洁很少对人提起过自己曾是早培的一员，当南方周末记者问起王惠佳关于收到录取通知的情景时，她直言“几乎不记得了”。

但即便如此，周洁和王惠佳，读大学时仍旧都考入了中国的顶尖学府。

对于早培班是掐尖重点班，还是在培养超常儿童，受访的专业人士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

陈立明坦言，早培班的本质，就是一场掐尖的选拔。认可这一观点的，还包括北京看懂研究院联合创始人由曦，这一研究院拥有超过1500名包含中科院、社科院、清北等专家的研究阵容。由曦认为，人大附中靠掐尖，在北京市高考中拔得头筹，这些早培班，说到底是挑选优秀学生作为储备。

家成教育创始人、CEO韩宁则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很多没有真正接触过早培的人都是望文生义，觉得这就是一个掐尖的学校，为了升学率招揽优秀生源，这个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韩宁认为，超常儿童培养，主要是把这样的学生聚集在一起，更有利于他们的成长。培养目标不只是高考，从选拔方法来看，完全是挑天赋好的，而不是成绩好的、学得多的。

对于每年上万名家长前仆后继地涌入早培，韩宁说，“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那块材料，但这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也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实现的。”在他看来，盲目地让孩子冲刺，如果不是这块材料，会适得其反。

陈立明在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提到，教育投资其实是最不合理的，“我每年都会见到奔波在早培路上的很多家庭，投了很多钱最后什么都没有考上。”他摇摇头，“看太多了，只能说‘愿赌服输’。”

有两位在北京另一所中学完成早培的学生后来也考入了顶尖学府，他们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直到大学时，才意识到很多同学聊起的童年游戏、漫画、电视剧，自己并没有了解过。

插不上话的时候会想，自己的童年在做什么呢？在补课，在做题，在考试。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立明、周洁、王惠佳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梦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