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主编。武汉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随笔若干。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诗歌奖等多项奖励。
张执浩
公元737年前后,应试不第的杜甫又一次开启了他放逐精神世界的漫游之旅,这一次他改变了方向,往东往北奔齐赵而去。有一天他来到了兖州,根据现有的文献资料记载,《望岳》一诗应该是此间“神品”,也是传统系年中诗人留下的最早诗篇之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读到这首诗的,但一定是在我意气风发的年纪,青春的热血与不羁,改天换地的雄心与壮志,隔着遥远的岁月在我的心房里激荡翻卷。而那时,我尚且不知道诗为何物,更不清楚何为现代诗。尽管如此,我还是从这首现在看来略显急迫、单调的诗歌中听到了某种嘹亮的召唤之音。
“裘马轻狂”的岁月究竟有多迷人?只有当“艰难苦恨”的日子到来后才能真正体味。三十年后,大约是在公元767年左右,杜甫拖着残躯,爬上夔州江畔的危岩,写下了被后世人称“古今七律第一”的名作《登高》,发出了无限悲凉的长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声音如此撼人心魄,也让如今年过半百的我无数次悲从中来。如果说,《望岳》是诗人面向空濛之境的欢呼,那么,《登高》则是身陷囹圄之地的长啸。从泰山到夔门,从青春到暮年,一个人只有在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之后,才会发现,原来山的后面仍然是山,而且本质上这些山并无大小高矮之别,感受的差异全部来自于攀登者内心世界的跌宕起伏。
我始终认为,不同年纪的人阅读杜甫会有不同的理解之道,而且都有道理,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阅读杜甫的同一首诗,也会有心境上的差异。杜甫的丰富性早已被历代的方家论者进行过各种各样的阐释,但是无论怎样阐释,杜诗留给后来者的回旋空间依旧很大,甚至可以说,阐释越多,空间就越大。这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没有哪一位诗家文人可以与其并肩。
完整的童年,雄心勃勃的青年,挫败的中年,落魄的晚年——杜甫的个人史似乎可以由此粗线条加以勾勒出来。但如果我们藉此认定这样的人生就是杜甫的一生,显然谬之千里了,因为这样的人生可以对应出同时代的无数人,也与不同时代的无数人的命运相吻合,而杜甫恰恰是无数人中的“那一个”,或者说,他既是无数人的合体,又是从无数人中分蘖、抽身而出“那一个个人”。关于杜甫的丰富性,我们自然得先从杜诗所提供的文本里找论据,按照宇文所安的说法: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诗人,以及虚幻想象的诗人。”这种说法的说服力体现在,每一顶“礼帽”下面都有杜甫本尊饱满立体的形象存在,他既是我们熟知的诗人,又是我们不可理喻的诗人。但我更倾向于,把杜甫的人生经验与其完整的诗学观念对应起来看待。也就是说,杜甫的丰富性其实是与他置身其中的历史场域紧密相联的。动荡波谲的帝国风云之下,一介肉身毫无保留地将自我投入其中,以玉石俱焚的勇气和信念,沉醉于时代的生活现场,既不随波逐流,也没有抱残守缺,而是不断地用逆来顺受的生活改造着自我,由此铸就出了这样一位诗歌赤子,“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正是缘于这样一片热烈与赤诚,我们今天才有机会看清楚这样一位血肉丰沛的人物形象,尽管他身上也有着世代文人都有过的局限性,有对权贵阿谀逢迎,对君王的愚痴幻想,但类似的局限性不仅没能折损他的光辉,反而让杜甫摆脱了常规的类型化和蜡像化,变成了那段历史强有力的佐证。历史说服他成了那样的诗人,反过来,他又说服了那一段历史,达到了“诗”与“史”相互成全的大境界。
在羁绊长安宦海沉浮的十年间,杜甫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与同时期所有文人都不一样的诗人,他比几乎所有时运不济的诗人更倒霉,也比所有效忠皇权的人更具操守;他以罕见的清醒投身于浑浊的宦海,又以罕见的真诚服膺于乱世的命运。从裘马轻狂到籴米官仓,从乐观热烈到苦闷愤懑,断崖式的现实落差,让诗人的情感生活一次次经受了极大的考验,但他最终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险途,也让中国文学史的长河在这一段发生了转折。天宝十一年(752年),中国文学史上发生过一件值得纪念的盛事,那年秋日,杜甫与高适、岑参等五人一起登上了长安城东南的慈恩寺塔,各自写下了一首同题诗。杜甫在这首诗的末句写道:“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姑且不论这五人作品之高下,单从文风上来看,我们已经不难看出,杜诗正在决意摆脱其时盛行的文风,他将从以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为主要特征的盛唐诗坛中游离出来,另辟一条道路,这就是后来被人一再模仿光大的现实主义道路。大唐帝国气数将尽,在魍魉当道的人世间,惟有杜甫最为敏锐地感受到了时代变迁的不可逆特征,并把这种敏锐的感受付诸于诗歌这种形制之中,此后才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兵车行》、《丽人行》,以及后来的“三吏”、“三别”等鸿篇巨制。文学史的分野其实往往肇始于某个强力诗人的出现和推动,时人不一定能清晰地感受到,但后人却看得很清楚。后来陆游曾给杜甫画过一幅生动精准的速写:“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梦,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仗内斗鸡催赐锦。”(《题少陵画像》)至此,一个心怀百忧的贫贱落魄诗人,终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绑缚在了历史嶙峋的战车上,以见证者和速记员的身份,担当起了与整整一个时代共存亡的命运。
游历,行吟,干谒,唱和……中国古代文人所有的人生行进线路,杜甫都曾经经历过,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位诗人能像杜甫那样,彻底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不顾地抛了出去,就像历史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一样,他也走在了不归路上。“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终于到了命运的图穷匕见之时,杜甫也完成从求官到弃官的选择。公元759年,他毅然踏上属于自己的萧瑟之途,越陇山,抵秦州,又辗转至同谷,然后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到达成都。前方山山皆秋,山山险峻;身后战火连连,疮痍满目。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一旦决定离开漩涡险恶的政治中心后,他就把家眷也一并带上了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舟,此后的国事家事都将在逼仄的生活空间里展开,一去不回的意志与一步一回头的矛盾心境,两相拉扯,两相印证,让赤诚的诗人形象越发生动,令人扼腕。“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在万般艰难中,亲情的凸显终将化解人世的凉薄,催促诗人拔锚启程,更加果敢地驶入人生的下半场。
在我所读到的关于杜甫的研究文章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少有论者愿意把笔墨着力于诗人这一时期的日常生活中,即,当杜甫将自我还原成一介普通的大唐庶民之后,那种倾巢危卵般的惶惑、惊悸与不堪。即便有所涉猎,也缺乏公允独到的见解。而事实上,这才是我眼中最为真实的杜甫,他不再执迷于形而上的生活幻觉,求生的愿望与衰败的国运无缝衔接,更加紧密相连起来。因此,我们在这一时期看到的杜甫,或许才是诗人更加真实的形象:年过半百,百病缠身,贫困交加,拖家带口,一幅“穷途哭”的情貌。但在彼时的泥泞世道之中,普天之下,又有几人逃脱过这样的流民图景呢?在从秦州一路过来的路上,诗人的作品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多,且佳作不断。这一事实也充分说明,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讲,还原生活的原形、回归生命的根部,才是创作的真正源泉。在经历了长期的颠沛之后,诗人从内心深处培育出了一种对命运的顺应之情,深沉,醇厚,兴许不再那么热烈,但生活的热情不减反增。“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在草堂生活的五年多时间里,诗人终于获得了与日常生活平视,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视角,这一变化对某些诗人来说并不奇特,但对于杜甫而言,却意义非凡,因为它们再度为几乎心力交瘁的诗人赋予了不竭的生命能量。与此同时,诗人骨子里的报国济世的思想并未被摒除,譬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这些诗中所弥漫出来的济世情怀,却来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酣畅浓烈。国与家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大与小的区分,只有洞悉国运世事的人,才能在它们之间建设出一条隐秘精神的通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杜甫就生活在这一秘境之中,即便他写下再独特的个人体验,也会直达那个时代的顶层,变成那个时代最不易喑哑的声腔。
时至今日,我在阅读杜甫的时候还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声,我似乎特别理解他做出的自我放逐的选择,但在很多时候又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真正读懂他。2013年,我在出版个人诗选集《宽阔》的时候,试图在自己的写作里找到一点传统基因,我发现在对日常生活的认知态度方面,我与草堂时期的杜甫有部分重叠之处。后来,我在诗集的后记中提出了“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自我诗学要求。明眼人都知道,“目击成诗”源于明末清初学人王嗣奭研究杜诗的专著《杜臆》,主要是针对杜甫的“诗史”性,譬如“三吏”、“三别”所达到的诗学高度而言。这样的高度,我辈自然难以企及,但也不妨以此来约束自己,让自己的写作与尽量正在经受的日常生活步调一致,达成某种同频共振。在我的理解中,所谓“目击成诗”,并非是看见什么就写什么,而是要在生活中培养出一种消化生活的耐心,以及转化世相图景的言说能力,而这种能力必然要求写作者加倍诚实地面对自身的日常困境,惟有选择有困境的生活,才有望接近生活的本来面貌。否则,我们的文字不过是一个个水漂,水花在水面上欢快地跳跃,但永远到达不了信念的彼岸,写作者也只能在囹圄中打转,难以获救。而在杜甫的身上,我找到了这样一种根植于信的力量,因为有信,所以有情有义;因为有信,所以他能在多舛的命运漩涡中找到支撑;同样是源于这信,我们在他流传至今的诗篇中看不到一丝戾气,有的只是豁达,和自嘲似达观的人生态度。
公元765年夏秋之交,杜甫携家眷离开成都,经忠州,抵云安,来到了夔门,也迎来了他晚期创作的最高峰。据载,诗人在滞留夔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写下了四百多首诗,这些诗篇大多以回忆、评论、怀古为主题,抒写日常生活的闲情琐事,唱酬赠答,变幻莫测,但总体意象更加集中,“沉郁顿挫”的个人诗学风格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最著名的当然还是“秋兴八首”。长期的丧乱流离生涯早已把诗人变得面目全非,肺疾、风痹、疟疾、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缠身,秋风吹拂着诗人的风烛残年之躯,平添了几分萧瑟肃杀的人世气象。杜甫于此间写下的几乎所有作品都饱含着袭人的秋意,带有浓厚的总结人生的况味,这也意味着诗人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他即将行至人生终点,“诗是吾家事”的沉重感与紧迫性也愈发强烈起来,要求他用诗的形式做出坚定精准的回答。尽管在后面的日子里,这条小舟依然会随波向东,逐流而去,但终究会敌不过命运的惊涛骇浪,倾覆之期终究会来。然而,可贵的是,清醒的诗人并未向老朽的肉身投诚,他依然怀着强烈的生命热忱,以《壮游》来总结自己的一生,将个人的遭际与过往的历史人物逐一类比,为自我挣得了“天地一沙鸥”的冠冕,惟有这个冠冕才算是杜甫亲手为自己编织戴上的。生而为人的局限,在经由了缩小,放大,再缩小,再放大的几番轮回之后,一种悲天悯人的柔情与自悯自救的亲情水乳相融在一起,“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情”;“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这些看似信手拈来的诗句,与诗人困苦不堪的心境相互印证,产生出了巨大的人生张力。我们一直都说杜甫是最擅长处理大时代、大事件的大诗人,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忽视他那种独特的以小见大的能力,他的日常性在我看来,其实就是向内看,不断地从外部后撤,最终回归成为一个人、一具肉身的惊险而艰难的过程,其中蕴藏着巨大的人生意蕴。
我在三峡水库建成前后,曾经数度到访过白帝城,每一次去都有大不一样的感怀。即便是在高峡平湖的时代,夔门之险依然隐约可现。想必杜甫一定无数次登临过我眼里的那些巉岩绝壁,眺望过鬼斧神工造就的三峡风光,当他以孤绝之情写下《登高》这首近乎浑然天成的诗篇时,不知他曾想到过没有,那个衣袂飘飘、珍藏心间的青年,当年曾在兖州仰望东岳泰山,也许那时候的人生还只是一种假设,也许那时候的人全然不会意识到还有这时候。而在这一仰一眺之间,无尽的憧憬交织着无穷的岁月,无穷的岁月已将一具肉身洞穿,一如眼前滔滔不绝的东逝之水……
2020-7-8 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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