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记忆，夜半散记.城中市场

这市场，于我出生前就活跃在城中，人们都叫它三里。三里位于老城区的城南，毗邻老公园，周边也尽是居民区和学校，故也不缺光顾的人，平日里可以用火热来形容了。市场整体上南北走向，链接着两条街，你大可以从南向西走个通透，蔬菜水果，猪牛鸡羊，以及诸多海产皆可由此购置齐全，小吃也少不得，老式炸肉，潍县火烧之类当地特色我也是常吃。

前几年经过了城区改造后，整洁了许多，路上不再有坑娃菜叶，空气中也消失了海鲜之类的腥臭味，同时这也革掉了许多我所谓的老烟火气，这其中有对夫妇，也在这场浩大的改造中消失不见，当然了他们可能去往了别处，只是不在老摊位了，但是不可否认事的实事是他们确实不见了。说是摊位，其实不过一老旧三轮车上挂一招牌“肉夹馍”停在南市口，称它为摊位罢了。三轮车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多年的了，乌黑的尘土与油污给车上包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高高的招牌在车上挂起，显得格外突兀。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口燃烧了几十年的炭炉，与那炉子上炖煮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腊汁肉，我想决不能称之为脏，它只是年份久了，上面的碳灰已经刷洗不掉了，就像那对夫妇脸上的皱纹一样，浓厚又朴实，更为重要的是，那小车上还有一口硕大的圆柱形烙饼炉，似乎小三轮只是它的附加品。炉子是中空的，中间烧着蜂窝煤，煤上边是一带有小孔洞的铁台，炉顶有一可以平行旋转的圆形平铁板，制好的面胚先置于铁台上烤熟，而后转移到铁板上保温，于是这白吉馍便一直是热乎而又酥脆的。面炉旁边就是剁肉的砧板和那一对大片刀，用了多年，板上已经凹陷，如同飘着肉香的火山口一样，同样的老旧，但我依旧觉得，不脏。

小学时，家和学校都在附近，早上父亲送我上学时常带我去吃，他常去吃那家火烧，当时我不喜欢觉得那火烧油有点大了，父亲就让我独自去买那家肉夹馍。小时候我数学不好，我想这可以成为我数学不好的推脱了吧，毕竟打小数学就不好，天赋不够，当然这是后话了，因为数学不好，所以经常在那摊子上找错钱，那这时候有人有要问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店家怎么会找错钱呢，我想还是因为那对夫妇朴实，在招牌的下段绑着一个小油漆桶，里面尽是硬币纸币，老板怕找钱脏了做馍的手，所以食客自己找钱，全靠自觉，因为真诚所以不会被欺骗，也算是这个市场约定俗成的事情了，但恰恰数学不好的我打破了这个好秩序，经常算错钱，多找了几块，我把钱拿给父亲之后，经常拎着我去给那对夫妇道歉还钱，现在想起来也是好笑，那对夫妇其实也并不计较，笑着开个玩笑说“小孩子嘛，没事的”，我也就蒙混过关了，后面因为经常找错钱他们已然是记住了我，每次找钱的时候都会笑着提醒我说“小朋友，不要再找错钱了喔”，那对夫妇给我留下的印象尽是朴实善良。

我印象里，他们一直是在那儿，下雨也做馍，下雪也出摊，不怎么间断过。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吸进肺里的空气里好像掺杂着冰针，刺的鼻子生疼，树上光秃秃的，没了绿发的法国梧桐在冷风里也瑟瑟发抖，马路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行驶的汽车慢的也像中世纪的马拉车，一切都开始慢下来，这种慢是只有在寒冬的催化下才会出现的异样的慢，世界被冻住了。也只有在这个市场，才会感觉冬天在被火炉和炖肉锅蒸腾出的阵阵烟气驱逐，这里有生机。六七点钟，地平线刚露出鱼肚白，天穹还昏沉沉的，是那对夫妻吹响了市场冲锋号，他们火炉里馍馍的香味如同导火索一般，将市场中的各类香味一同引燃，在整个市场中爆炸了饥饿炸弹，引来了闻讯赶来的食客。馒头铺的店门敞开了一条缝，蒸馒头的水汽伴着老旧的钨丝灯的明亮光亮向外迸发而出，灯光穿过蒸汽向昏黑的空中打出了一堵黄色的涌动光墙，浓稠到感觉随时都会从那门缝里挤出一辆轰鸣着汽笛的蒸汽火车；油条铺、火烧铺也从各自的烟筒里传达着滋滋冒油的香气，这一切都太动人了，就是这样一家家店铺的演绎，市场才得以保留生机，人群络绎不绝，在寒冷的北方小城中开辟出了一片属于烟火气的绿洲，抵挡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工业化沙暴。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风景了。

很显然一个小小市场的力量微不足道，抵挡不住这样的文明沙暴，市场开始被改造，重新铺设的水泥路，修葺一新的店铺门头，还有那些消失的流动摊贩，诉说着一切，没错，这里已经不允许太多没有固定门面的小贩继续在这了，那对夫妇也不例外，自我在读高中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曾抱着侥幸心理，也许他们刚好这天不在呢，于是我每次路过或者特意去往三里的时候都会向那看一眼，希望还可以看到那口漆黑硕大的铁炉，但每次都没有，那老摊位空荡荡的，没有留下丝毫存在的痕迹，他们的确走了，也带走了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再到后来，大学寒假放假回家，我与父亲早上回想起这些事来，想再去市场中那家火烧铺子吃早餐时，才发现那家开了数十年的火烧铺也消失不见了，这次它的确是留下痕迹了，“吉店转让”。我到隔壁老式炸肉铺，问老板娘：“隔壁那家铺子关门了吗？”，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的神情，但还是笑着对我说：“他们不做火烧哩，回老家去啦。”，稍作回复，便转身离开，我忘了当时的心情是怎样，我只记得我饿了就想吃那家火烧铺子，可他们也已消失不见了。

这一切都仿佛忒修斯之船一样，老店离去，新店又来，市场还是那个市场，它变了吗，还是那个市场吗，这个问题太哲学化了，我也不能解释，但这就像掷硬币选对错一样，抛出的那一刻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春去秋来年年不同，但年还是那个年，四季轮回也依旧照常运行，唯一不变的是记忆中的味道，变得最面目全非的我想也应该是现实中有关于记忆的那类味道吧，尽管这不切合实际，我还是希望他们可以回来，继续在这里演绎属于这个市场所有人的记忆春秋，或许在某天，当我走进某处的不知名小店，还会闻到熟悉的气息。山海向有归期，风雨自有相逢。